乌云

刘协初平三年夏

淅淅沥沥的雨连绵不断，宛若流泻出的悲伤，不停不歇。

年轻男子撑着伞，伞下还有年近古稀的白发老人。老人青衣素带，面容和善。

他们走到木屋前，停了下来。

陆康抬头，望着这简陋平常的木房子，万千感慨。

骏儿后来便是带着孩子，深居于此麽……

“岳丈，到了。”

顾雍微低着头，一副恭敬谦卑之态。

陆康缓缓点头。

正欲敲门，门倒先一步打开，白净少年正抬头，平静地望着来客。不过十岁的年纪，却似透着几分成人的成熟。

微愣了一秒，少年反应过来，拱手行礼。

“姑丈，”目光又移向另一人，陆议若有所思，谨慎地问道，“您是……从祖？”

陆康慈爱地抚着他的头，轻轻搂他入怀声音微有几分颤抖。

“孩子，我是你们从祖……”

从祖……从，祖……

陆议合上双眼，伸出双手抱住这个突然而至的亲人，却是平静得不像个十岁的少年。

小小的身影忙碌着，边是生火烧水，边说，“小瑁小离都在屋里，刚睡下，一时半会还不会醒，从祖，顾叔，你们喝点什么？茶可以么？”

顾雍要过去帮忙，他依旧微笑拒绝。

“谢谢姑丈，但议可以的。这些日子也习惯了这些活。”

陆康于心不忍，也开口说道，“议儿，由你顾叔来，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陆议添着柴火的动作停下，一会儿才点头，让出位置。

陆康感觉得到，这孩子不是一般地坚强独立。

陆康想想，抱着他，语气和蔼可亲。

“这些日子，辛苦议儿了，要是议儿难过，便大声哭吧！”

陆议却摇摇头。

“从祖不必忧心，议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应尽之责，议想把它做好。”

陆议一直惦记着，自己是长兄之事。他总觉得，父亲去世的时候，弟弟妹妹要比自己更伤心难过，也比自己更有权利伤心难过……自己毕竟有十岁大，而且父亲去世后，家中便是自己最大，那才更该有大人的样子。

陆康摸摸他的头。

“你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不要经常去想责任的事，今后祖父的肩膀让你靠着，觉得难受就哭，不能憋着……”

陆议又摇摇头，低声喃着，
“议虽然十岁，但议是兄长，”父亲说的，小瑁小离可以哭，但我是长兄，是要照顾他们的……

陆康还想出言劝慰，顾雍正好双手递上热茶。

“岳丈，请喝茶——”

陆康微抬头，自己的女婿似乎轻轻摇了摇头。

陆康了然地沉默了。也是，毕竟乱世，能够隐忍自强的孩子，也许会生存得更有优势，再者……陆康微叹了口气。

“从祖，您怎么叹气了？”

“没事，孩子。”

陆康慈爱地微笑着，目光移向外边的山头。

“议儿，你父亲……就葬于那里麽？”

陆议顺着方向望去，点点头。

“嗯。”

“我想去给他上柱香，你带我去吧！”

“嗯，”陆议正想答应，突然想起屋里那两个牵着他心的孩子，“可……”

“小议，看我给你们带什么来了？”

门外来了呼唤声，随之而来的是脚步声——

陆议往外看去，是熟悉面容——着装随意而闲适的中年男子，左手拿渔具，右手提着一条新鲜的草鱼，鱼鳞反射出美丽的光泽。

“卢叔！”

“诶！有客人来？！失礼失礼！”

男子不缓不慢地把鱼放入鱼娄中，又稍微地整理了下衣裳，才拱着手，作行礼之态。

“在下卢明，见过陆太守，顾大人，方才有失礼之举，还望二位莫见怪！”
顾雍温雅而笑，“不会不会。”

“卢先生是……”陆康不禁起惑，这人知道我们。

陆议抢先回答道，“卢叔是父亲的好友，这些日子多亏他的帮忙。”

“卢先生，请……”

陆康听后，起身想向他道谢，对方倒像知道他的行动一般止住他。

“太守大人不必言谢！我与骏兄相识多年，这也不过是报答他当年的知遇之恩罢！”

陆康见他话中有真情，便没再坚持，只是问道，“先生与骏儿相识已久？”
卢明微笑，道，“曾同窗六载，至今情谊不减。”

陆康回忆了下，记起陆骏曾经给他写信，请求他保一人，原来是这个卢明。
“都道知己难得，骏儿能与先生相识，是骏儿之幸！”

斯人已往，又有何幸之说呢？

卢明浅浅苦笑过。

“卢先生？”

“太守大人可去祭拜过骏兄？”

陆康摇头。

“正欲随议儿前去。”

“大人若愿意，卢某愿带大人前往。”

“卢叔，”

卢明摸摸陆议的头，温柔地笑。

“小议，你先前不是说小瑁小离近来总难安眠么？你且留下来照顾他们。”

“卢先生说的对，议儿你留下吧！”那两个孩子是还需要人照顾着。“雍儿你也留下。”

“是，岳丈。”

“是，从祖。”

陆康冲卢明点头，“那便有劳先生了。”

外边雨势已小了许多，只剩稀疏几滴，卢明望着天空，“走吧！大人。”

“卢先生，麻烦您替我照顾好岳丈。”顾雍依旧温文尔雅地请求。

“骏兄之叔，卢某自当亲叔那般照顾，请大人不必忧心。”

“多谢卢先生。”

“客气了。”

“从祖，卢叔，路上小心。”陆议将两把雨具递上，“虽然雨小了许多，但还是以防万一。”毕竟夏是多雨之季。

陆康慈爱地摸摸他的头。

卢明将雨具接过，撑开。

两人撑着伞渐渐远去。

直到已经完全看不到远去者的背影，陆议才回转身去，但见顾雍将茶递到他面前。

“谢谢姑丈。”

陆议礼貌一笑，接过茶杯。

“小议……”

“姑丈您……是有话对我说么？”陆议明显感觉到他今日与其他时候都有些不同。

“聪明的孩子。”

顾雍温柔地点头，拉着他进去，“来坐着聊吧！”

陆议微愣了愣，回神时已被拉到座位上去了。

“小议，”

“什么？”

顾雍温柔的目光对着他，“你知道你从祖今日来是有什么打算麽？”

这个……

陆议原本以为他是来祭拜自己父亲的，但又觉得不能定论。思索了会，他还是摇摇头。

顾雍摸摸他的头。

“不必紧张！”

“姑丈您能否告诉我从祖此行有何目的？”

顾雍徐徐起身，微仰头，轻叹道，“陆家同顾家一样，世代江东大族，而今却门庭祚衰，你知道吗？”

陆议不作一言，心中感慨万千。

“毕竟你们都是陆家子孙，岳丈他，想带你们回陆府……小议，我看的出来，你是懂事的孩子，那你是否愿意同你从祖回去呢？”

顾雍双眸透着期许，他认真地望着这十岁少年，他知道这几个孩子可能更喜爱这山间闲适的生活，心中亦有几分担忧。

“我……”

陆议正要答复，里边突然传来孩子哭泣声——

“小瑁小离醒了！”

雨停了呢！

卢明望着放晴的天空，喃喃自语。

“卢先生，您与骏儿，交情果真很深么？”

陆康缓缓起身，掸掸身上沙土。

卢明收着伞，双眸微闭。

“您不相信么？”

“不。只是有些想不通……”陆康望着墓碑，“骏儿率直，性情有些易得罪人。”

唉～

卢明轻叹息。“也许正因如此，我们才能有如此深的交情罢！”

“哦？”

“陆太守您虽了解他，却不了解我。我是厌恶了官场的尔虞我诈，才会如此贪恋隐居生活……”

骏兄逃离官场，来隐于此，也有为了躲避那些是非纠纷的原因。

陆康点点头。“这样吗。”

“说起来，我也有事想问太守大人，希望您不要隐瞒。”

卢明一改平日里的悠闲气，此时无比认真。

“先生有何疑惑，请尽管开口。只要我能为先生解答。”

“您这次来，是想把小议他们带回去吗？”

陆康惊讶于对方的预知，慢慢镇定后才点点头。

卢明摇头。

“我真希望您能打消这个念头，那些孩子，并不适合卷入这乱世的腥风血雨中去。”

“先生此言不是太可笑了么？”陆康冷笑一声。“你我早已身在其中了，不是吗？”

“尽管如此，但直接卷入其中，会如何？您应该清楚的多了！”

陆康顿了顿，沉默以对。

卢明向他鞠躬致歉道，“方才是多有冒犯，但希望您能慎重考虑这个决定。”

“不，还是，让孩子自己决定吧。”

若他们不想离开，我不会勉强。

“多谢。”

卢明浅浅一笑，他转头凝视墓碑。

你不会怪我吧……



陆议慌忙跑进里屋，顾雍尾随其后。

“怎么了？小离小瑁？”

两个孩子哭着搂住自己的兄长。

“兄长，你不要离开我们！呜……我们不想要你离开我们……”

“怎么会这样说？是，是做噩梦了么？”

陆议安抚地摸摸他们的头。

“不用怕，兄长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孩子的大声渐渐转化为小声抽泣，他们抓紧陆议的衣服。

“嗯。兄长。不许骗小离！不然小离就不理兄长了。”

“小瑁也是。”

“是，是，兄长知道了。”陆议拿出手巾为他们擦脸。“来！兄长先帮你们擦擦。”

“嗯。”

顾雍望着这温馨的画面，却是眉头一皱。

“姑丈好！”洗完脸的两个孩子礼貌地过来打招呼。

顾雍温柔笑笑。从身上拿出一包酥糖。

“给——”

“谢谢姑丈！”

两个孩子高兴地睁大眼睛，接过糖块，他们天真地笑着，跑到自己兄长面前，举高了手。

“兄长兄长！有糖吃，是姑丈给的！”

“嗯，那你们道谢过了吗？”一边忙着整理床铺的陆议柔声地问。

“说了说了！”

“嗯。那就可以吃了。”

小陆瑁小陆江离同时将糖递到他面前。

“兄长你不吃吗？”

陆议闻到酥糖熟悉的香味，微往后退，低垂着头。

“我，”

想起一些事，他急忙用力甩甩头。

微笑回道，“不了。兄长现在不爱吃，甜的东西。”

“你刚才怎么了？兄长？”小陆瑁担心地问。

“那，没事。兄长刚刚是，闻到甜味，头有些晕。”陆议说完，又扯了丝微笑。

“兄长怕吃甜的，那，”

两个孩子互相对视一眼，像做了什么决定一样用力点点头。下一秒一齐将糖塞入口。边吃还边解释，“我们把糖味消灭，这样兄长就不会不舒服了。”

陆议有些哭笑不得，摸摸他们的头。

“真是谢谢你们。但要吃慢着点，噎着就不好了。”

顾雍看着他反常的举动，有些沉思。

门外来了脚步声及呼唤声。

“小议！我们回来了！”

“是卢叔——”

小陆瑁小陆江离兴冲冲往外跑。

“卢叔！”

“哦，”卢明揉揉两个孩子的头。“你们这两个小鬼也醒啦！脸上怎么沾满糖粒？真是的！”卢明宠溺地用手袖替他们擦拭。

陆康望着这两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微愣了愣。

卢明抬头瞬间正好看到他，他牵起两个孩子的手。

“小瑁，小离，你们过来见过你们从祖。”

“从祖？”

两个孩子一脸疑惑。

陆康慈爱地对他们微笑，“我是你们从祖，孩子。”

两个孩子有些怕生地抬头望卢明，卢明冲他们微笑点头。

仿佛受到很大鼓励，他们走到陆康面前，礼貌打招呼。

“您好，从，从祖！”

陆康摸摸他们的头。

“孩子们，你们可以直接喊我祖父。我会像你们亲祖父那般疼爱你们。”

陆康说着，让顾雍将他带来的东西拿过来。

“这些都是祖父送给你们的，都是些玩具新衣服，好吃的点心什么的，祖父只带了一些，其他的等你们跟祖父回去，我……”

“跟您回去？”

小陆瑁一脸不解。

“抱歉，孩子。我还未同你们说吧。”陆康伸手招呼陆议也过来，“我想带你们一起回陆家。你们愿意吗？”

听到这句，小陆瑁和小陆江离都直接跑到卢明后面去，紧揪着他的衣袖。

卢明安抚的摸摸他们头，“你们从祖是问你们意见呢！干嘛这么害怕？想去就去，不想去也要好好回答。”

听他这样说，小陆瑁也看这位爷爷不像坏人，他鼓起勇气站出来，“对不起，祖父。我们，还有兄长，先前已经说好要陪着卢叔，不能和您离开，对吧？兄长！”说完小陆瑁还拉拉陆议的衣袖。

“我……”陆议对上自己弟弟妹妹期待的目光，他握紧拳头，下足决心地偏开头，认真答道，“我想同祖父回去！”

“兄长！”

两个孩子一脸不敢置信，明明说好的，兄长为何？

陆议转身安抚地说道，“抱歉。小离，小瑁，兄长想……”

“再也不要理兄长了！”

小陆江离哭着跑进房间。

“小离！”

小陆瑁也跟着跑进去。

陆康有些难过，他对上陆议的目光。

“议儿，你是想安慰我才这样说的吗？”

“不是的，祖父。”陆议认真地摇头，“议想同你回去，希望能多长见识，议会同他们两个解释清楚。”

陆议说完，连忙也跑进房间。

顾雍看着陆议的背影，赞许地点点头。

“卢先生，你怎么说？”

陆康望向一直沉默无语的卢明。

卢明静静地品茗，轻声应道，“小议已经决定了，我确实无话可说了。”

“小离……”陆议拉扯着被子，想安慰自己的妹妹。

“我不要理兄长了，兄长是坏人！呜呜哇——”

小陆瑁也忍不住哭起来。

“为何兄长你要骗我们？”

“兄长没有骗你们，兄长当然也想照顾你们一辈子。只是，”陆议轻轻抱住小陆瑁，“我们都抛下祖父的话，他多难过啊！你们看他年纪都那么大了，需要有人照顾着”这虽然并非真实原因，但陆议知道这原因他们更好接受些。

“可是，可是……”

“我相信卢叔也会理解我的。”

小陆瑁认可的点点头，擦擦眼泪。

“小离，你也能理解我吧！”陆议安抚着被团中的妹妹。

“兄长！”

小陆江离掀开被子扑进哥哥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好了，不难过，不哭，我们小离那么可爱，再哭就变成花脸猫了。”

“兄长是坏人！”

“是是，是兄长不好。”陆议安抚地拍拍她的背。
“呜呜……江离舍不得兄长！”女孩轻声抽泣，紧紧揪着自己兄长的衣服。

陆议摸摸她的头，“兄长也同样舍不得你，还有小瑁。但我会回来的，不会永远都留在那里。”

“真的？没有再骗人？”

“嗯。”

“那说好了！”

“是，我答应你们。说好了！”

安抚好自己弟弟妹妹，陆议拉着他们一起出来。

“祖父，我同您回去，小瑁小离留在这里。”

陆康点点头，向旁边的顾雍吩咐道，“雍儿，你就多帮我照顾着瑁儿离儿，还有，”陆康望向卢明，“也要一直拜托卢先生了。”

“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小议就拜托您了。”

“现在，现在兄长就要走吗？”

小陆江离红着眼睛，揪紧陆议的衣服。

卢明扶着她的肩，解释道，“小离乖，你从祖他庐江那边有许多事未处理，是拖不得的。”

“呜……”

小陆瑁也拉着陆议的衣服。

“兄长，不然我……”

陆议把小江离的手交给他，“我不在，你就是兄长，要好好照顾小离，也要多帮卢叔忙，知道吗？”

小陆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将想说的话吞下去。

“我知道了。”

陆议简单收了下东西，便同陆康一起离开。向陆瑁和江离微笑挥手，他并未有太多担心，因为有人替他照顾他的弟弟妹妹。

他自己的旅程，也真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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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主要交待他的弟弟妹妹以及一个原创重要角色——卢明，然后嘛，有个需要说明的地方，这里陆瑁陆江离设定为小陆议六岁，且为双胞胎，陆瑁的年纪其实跟查到的历史出入很大，可是查的时候发现他跟陆议竟然会差二十多岁，而陆议确实是在十岁左右丧父，陆瑁也确实为陆骏之子，怎么可能会有个相差二十多岁的弟弟（如果有查错也不是我的错，都是百科误导的）得知真相的我真心很绝望，所以只能自己设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