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大公子下令斩杀其父,是因为他私与人族相恋触犯妖族戒规,原来界内传闻的为天命所谴,竟是这个意思。
凌统看向陆逊,见他平静如常,便知他定是早已释然,只是,果真完全不恨吗?明明所承受的惩戒,皆是因欲加之罪。
陆逊明白他的意思,温柔道,“哪里会有不恨的道理,我也和你一样,曾以恨为生存名义,直至把一切卸下那瞬,也才终于能以这种解脱成全了自己。”
是以在他看来,释恨是解脱,亦是成全,从知道凌统拘泥于旧仇之中无法自拔起,他就决心要帮他得到释解。幸运如斯,系结于凌统身上的命铃是早已注定与他结下羁绊的甘宁,哪怕不解开仇怨,他们亦能结伴同行。
“然我也只是提供了选择,但真正做出决定的还是兴霸。”
“什么意思?”
陆逊佯作半为难道,“这个恐怕你问兴霸更周祥些。”
让甘宁回答怎么都比让陆逊回答容易的多了,于是凌统转而向甘宁。“甘兴霸,你说!”
甘宁哪里肯明面承认这回事,尤其问的还是凌统,不过迫于凌统现在的“威势”下最后还是招了。
虽命为重生,要求重生者魂灵至少保有一息清醒,抽取魂灵待重塑之后再归还于身。
抽魂之痛非常,是故陆逊曾问甘宁,“若是此事不成,必使你魂飞魄散,再无轮回重生,你可无悔?”
“悔将如何?”
“逃脱此劫后,随鬼差去地府,等待轮回。”
甘宁耸耸肩,“那还是算了!我这人没什么耐性,等不了几百年。”
陆逊又问他,“若能重生,你愿为妖还是为人?妖虽得长岁,却多负恶名,且再无轮回,人虽寿不及妖,尚有重生改命之机。”
“这一世早已过足了人瘾,能再过一把妖瘾何乐而不为?”
陆逊却明白他真正的心思。
“那就拜托你替凌公陪着阿凌了。”
甘宁扬眉而笑。
谁叫我已经答应那家伙了呢。
知道甘宁原来是因为他才选择重生为妖的凌统反而有些觉得难为情。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好。
陆逊心里其实还有话要和他们坦明,正好在此刻一并讲了。
“其实逊另还一件事有事瞒着你们。”
“我们?”
陆逊看着凌统,说出了一件他偶然得知的当面的事。
“阿凌,其实凌公的死,是他自己所愿,而非兴霸之过。”
当初,凌统的父亲在征战之时为不轨之徒暗算重伤,被甘宁见到时已濒临死境。
凡妖将死,必有魔化之象,情急之下,于是凌公向这个涉险而来的人类求死以得解脱,最终甘宁成全了他,身上也染了凌公的血气,未想被凌统误会为杀父仇敌,并积下将近千年的恨意。
“此事你为何不早些说出来?”
“说来惭愧,逊也是等到在催眠兴霸溯其前世记忆以求证时才知道此事,虽当时再提亦不算晚,然时机不对,况且,连恨都谈不上,哪里能谈什么释解,既然局已布下,废弃不用岂不是浪费了?”
甘凌一致表示对陆逊这样的节俭的好习惯表示服气的。
可想想也是,这一次历练下来,所获所感大不同前,所谓得失有所,越是失过,越能知晓所得可贵。
这样想来,也觉得陆逊有意隐瞒之事也无所谓了。
不过嘛......
凌统佯作气愤道,“老实交代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我!”
“确实只这两件。”
凌统突然凝视着陆逊,欲言又止。
怎么会就只这两件,明明还有一件的。
陆逊反倒觉得不解,可是有哪一件被他遗忘了。正疑惑间,一声熟悉的呼唤入耳。
“伯言哥,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瞒着我你回来的事。”
陆逊微一愣,竟露出有些不敢置信的神色。
从他在凌统眼里看不到熟悉温暖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奢望过凌统再叫他伯言哥了,他以为凌统不可能再想起来那两个月的尘封旧事。
凌统这句话让他觉得很是意外。
过后即是释然,和尽是温柔的愧歉,正要开口,凌统却抢先他一步将道歉说出来。“对不起了,这么晚才把你想起来。”
陆逊伸手出去,抚着他的头。
“不怪你记不起,是我变了太多。”
从陆议到陆逊,早已不是同一个了,哪里怪得了凌统不记得他,毕竟连他自己也不怎么想的起来以前的陆伯言究竟是怎样的。
“咻咻——砰——”
这一阵烟火声惊耳响起,打破亦成就了本温馨感动的一幕。
陆逊凌统抬头看,满天烟火绚烂,欣赏完这美丽的烟火,一眼就看到甘宁在前面空地举着火把一脸灿烂。
凌统猛地跳起来冲着甘宁跑去。
“甘兴霸!明明说好一起放的!”
“我看你没空顺手帮你一起放了!你应该感谢我才是!”
两个人正打闹着,突然又一阵焰火声起,交织的七彩光点再度绚烂了整个了夜空。
“看我干嘛!不是我放的!”
陆逊知道不是他,因为放烟火的方向是在自己的居处。
是谁来了呢?
陆逊和他们对视一眼,达成共识。
寻着到了自己居所之前,陆逊对眼前所见的热闹很是震惊。
出出入入搬送酒食布置宴席的,竟然就是东吴的诸位,不仅是义封子明等这些来往颇密的友人,少有接触的幼平公奕包括不喜欢他的三公子等也齐聚在此,甚至连大都督二公子也……
甘宁凌统也很意外欣喜。
“你们都来啦!好啊竟然就瞒着我们!”
孙权笑道,“现在伯言来了,诸位!依来前说好的,今日我就是把你们全轮完也一定要把他灌醉!”
众妖皆呼应一声“好!”
朱然最不怕死地提议道,“我提议让大都督打头阵,反正大都督也没在我们面前醉过,就算灌不醉伯言能灌醉大都督也算不得亏!”
其他妖听完他的提议皆为他的胆魄折服。
周瑜很是大方地回笑道,“既然义封看得起我,我自不能推迟,然我与伯言曾有约誓,但凡酒席必有三分礼让,剩下这三分不如义封替我接了?”
“哈?”
朱然一听就知道自己再度引火烧身了,正打算说什么糊弄过去,一只大手突然搭上他肩。
他一回头就看到吕蒙“慈和”的笑。
“大都督都应的这么大方干脆了,我们义封怎么会推迟呢?”
朱然在心里痛呼道,蒙叔你这摆明就是公报私仇嘛!然而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是了。
于是孙权把目光转到陆逊身上。
陆逊爽和地笑,“二公子既然如此看得起伯言,就是只剩那三分酒量,伯言必定也不会让二公子失望。”
这番说辞一出便燃起了其他人的斗志。
孙权又道,“这么听来,你们确实是被小看了!我看今日这口气你们要是争不下来,我们东吴以后的酒银还是省下来的好。”
听到孙权这句,东吴的众武将即刻精神抖擞。
尤其是初来乍到的甘宁。
才刚来就要禁酒令,他才不答应呢!就是陆逊酒量能比天高,今天他也要把他喝倒下!
华亭盛宴大开,酒坛子一坛一坛搬上桌,陆逊与周瑜以坛对饮,尽显洒脱,几坛子酒入肚,却与喝水无异,面色不改,谈笑依旧,围观的众妖皆为大惊。
每饮七坛,必替朱然留下三坛,面前酒坛子数的骤增之快让朱然只能抱着它们欲哭无泪。
虽说是要轮流上阵把陆逊喝倒,但大多武将还未等到陆逊和周瑜拼完酒量就先耐不住肚里的酒虫,每人先抱几坛子痛饮去了,是以等周瑜和陆逊三分礼让时周围先已喝倒一大片了。
陆逊于是举起酒坛对着面前已摆有十二坛子酒的朱然微微一笑。
“义封可是要替都督接另外的三分?”
朱然此时已被周遭酒气熏得有些醉意,拿起面前酒碗有些颤颤巍巍地向陆逊敬酒道,“今日高兴!伯言!我就先醉为敬了!”
说完一碗酒下,然后就彻底趴在酒桌上睡着了。
陆逊巡视一周,除了正与小乔夫人和乐为声的都督,以及早前就拒不加入战局的鲁肃诸葛瑾等文士,就连从刚才起就一直吵着一定要和自己一较胜负的甘宁也不知何时竟然也不省人事了。
因为不想丢人而同样不加入拼酒阵容的凌统踹了在身旁躺尸的甘宁一脚很是嫌弃道,“别人好歹都是醉倒的,他倒了不起!从刚才起一直在吃菜食最后活活把自己给撑倒了!”
又一坛酒摆到面前,一个久不见的明朗的笑映入眼帘。
“也陪我喝一会吧!”
看着同过去无二致的二公子孙权,陆逊低眉而笑,应了一声“好”。
叉腿坐到陆逊旁边,举起面前的酒坛子,问道,
“今夜伯言似乎也异常高兴?”
陆逊闻言复又笑了,眉目温柔。
“亦是意外,未思及你还会带头领他们半途离宴。”
“出于私心故意为之,也正好让他们知道,究竟我东吴诸将听令于谁,再者,那万妖盛宴反正也是让那几个老东西狐假虎威之所,既然如此,就把风头都给他们好了。”
“我也知道你并非一时轻率。”
孙权“哦”一声短音,又道,“我原以为你会反对的。”
“你真不知我为何选你?”
“我可不是子明,哪有那能瞬间明解你的七窍玲珑心,你不提及我怎知晓?”
陆逊无奈而笑,未思及他竟拿子明出来说事。
“仲谋是在气我先前有事隐瞒?”
“你知道就好。”
“那我就不得不替子明叫屈了。”
孙权不解问他,“何意?”
“其实子明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只是我的事他向来少有干涉。”
见到陆逊眸里的真挚,孙权于是笑了。
“我就姑且信任你吧。”
“蒙君信赖,定不相负。”
“所以,”
“所以?”
“你不是要说你如何看待我?”
“逊还以为你是故意不知道的。”
“对你先前隐瞒虽有不满,也不至于如此幼稚。”
陆逊识时务地承认错误,“是逊误会了。”
“所以?”
陆逊微勾唇角,温暖地笑了。
“我曾以为,最明的光是在日出之前,满天若血红光,洒落一层层如焰的赤诚,分明温暖希冀,却总让人生出一种被灼烫的错觉。直至我第一次望见你眸里的光亮,澄碧如空,却有明烈胜火的炽热,燃至心底,自此以后,逊就知道了自己所要追寻的明究竟为何了。”
“伯言,”
孙权的大手突然覆在陆逊的手上,转头凝视着他,碧眸里的澈明光亮深而沉,似乎有话要讲。
陆逊迎对上他的炯炯目光,无避无惧,暗红的眸凝若湖水,等待着孙权的后文。
漫而长的沉默,让陆逊开始有些疑惑不解,却突然间,那个身影直向他倒过来,等他反应过来肩上已多了一个沉沉的脑袋。
“仲谋?”
陆逊轻唤一声,而回应他的是孙权沉沉的呼吸声。
难怪方才起就觉得他有些孩子气,原来已经醉了,也不知道方才那番话到底听没听见。
越过桌席及陆上遍野的醉“尸”,同准备携手归去的周瑜小乔他们道完别,陆逊把孙权扶到自己居室的床榻上,然后打了一盆水替他洗去满面酒气,过后凝视着醉沉了的孙权如同孩童般的安静睡颜,觉得这一刻十分难得,然亦觉得愧疚。
现在虽不能伴你左右分担你的苦痛,至少能让你在无能为力的事上无后患之忧,但无论如何逊都会信守承诺,守候你直至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