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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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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月祭

年入古稀,纵再有风光过往,遗剩到这个岁龄的,里外也只有两个字——萧条,

铜黄镜像里,掩不住骨削的嶙峋,这双手曾能与虎相搏,如今却连块印玺都握不住了,

此刻他自己也辨不得,若是卸下这身帝袍,是否还会有人能认出他是吴王?

是老了。

乌发已苍,明眸已黯,尤其每至昏暗,偌大的吴宫好似就只剩他一个,说话的,听话的,承诺或不承诺留下的,最终是一个也没留下。

内侍通报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陛下,晚宴将要开始了。”

孙权微睁开一双昏冥的眼,也是这声通报让他知晓,原来已至夜明。

差点忘了,这几日偶感风寒,故而前几日太子来请示时,便将开坛祭月的事宜都交托于他。

“陛下?”

“进来。”

内侍应诺一声,唤早已立在殿外等待的侍女一同入内服侍孙权更衣。

独坐高堂,至尊无上,享尽繁华与寂寥。

吴主之位,他一坐便坐了五十多年,这五十多年以来,端坐于堂侧的人一直在变更,从他倚赖的,到足可推心置腹的,再到现在,下边坐的人他一个也认不清楚,这些他不熟识的臣子,就如同他的年岁一般,只增不减,而那些熟识的,却走的一个也不剩。

世人只道帝王薄情寡义,他们难道就不是薄情寡义之人,至于他们为何要走,孙权已然不愿去追溯了。

抬手示意晚宴可以开始了,只是开始不开始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依旧是沉静得没一点声响,同往年一样没有设歌舞助兴的惯例,只余几声箜篌琴瑟,过往还能有些畅聊家常的欢声笑语,如今却很难再见到那种画面。故而使得这个晚宴寒碜而孤凄。

太子大致是也察觉到了这点,让人悄声询问孙权是否呈上礼乐歌舞同乐,孙权没多虑便同意了,到底也只能如此了。

平添的和乐之声确实添了不少欢欣,可也只是表面的欣乐,孙权心里很清楚,这晚宴中没有一个人是真正有同面上的欣喜之色一样的欢欣,他们只是不敢。

宴席没有宴席的样子,孙权亦没有了兴致,倚座阖眸,做片刻小憩。

近来嗜睡得厉害,大概是命不久矣的一种征兆罢。

云雾朦胧间,似乎听得欢声笑语,引人情不自禁而神往,追寻而去——孙府的后院里,熟悉的面孔一一入目——兄嫂,尚香,练师,仲父,公瑾,子明,子敬,兴霸,公绩,幼平,义封,子瑜……他们都在,一个也没走。

孙权怕是幻觉,于是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这一幕依旧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

“阿权,你傻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

“二哥!”

孙尚香惊喜地朝着他跑过来,把他拉进到这个真正温馨欢快的集体当中来。

真实而温暖的触碰让孙权终于相信了这一切并非虚妄。

不觉眼眶有些湿润,才惊觉他原来又回到那个可以肆意妄为的年纪。

突然被兄长温暖的大手动作粗重地揉乱了毛发,他抬头看到一个得逞的笑,显然是在仗着兄长的权势欺负年纪小的。

孙权吐吐舌头,因识时务而不跟他计较,跑进甘宁凌统朱然一行人里和他们一起玩闹较劲。

周瑜趁着雅兴,奏琴和声,温若月光,直照人心。

不知在谁的起哄下周泰和甘宁比起了力气,一拳把石板都击碎了,结果两个人都被孙策以吓到大乔为由提起来揍了几拳。

又不知什么缘故甘宁和凌统拼起酒量来,刚尝酒香的少年酒量自然不能比酒场中的老手,因为一不小心喝太醉耍酒疯起来把只想在一旁看戏的吕蒙抱住吐了一身,结果被他无情地按进水池里醒醉。

鲁肃和诸葛瑾他们几个文人只打算在一旁切磋棋技,被几个少年的打闹差点翻了棋盘,结果为了护住棋盘最后还是把整个棋局都弄乱了。

打闹不停的几个人竟然把黑手伸到张昭头上,最后自然是少不得一顿训骂,其中被骂的最惨的自然是本不该跟他们这些男人一同胡闹的孙小妹。

这些人中孙权笑得最灿烂,他想,即便是梦,若能醉死于这样的梦境当中也无妨。

“放烟火啦!”孙尚香喊了一声。

甘凌默契地同时点燃烟炮,所有人抬头望向夜空,一轮皎洁圆满的明月悬挂于上,“咻——”一声,烟火绚烂地在眼前绽放,火光映衬着每个人眼眸里的清澈。

以往不觉得,原来夕夜是这么美好的日子。

正沉浸于美景之中,忽然一声呼唤在耳畔响起。

“阿权。”

孙权望向自己兄嫂,见他们对着自己欣慰而笑后,就这么从眼前消失了。

兄长?嫂嫂?

孙权还未来得及反应,又一声呼唤传来。

“主公。”

周瑜抱着琴站起来,依旧风发如初,只一眼深望,再无踪迹。

公瑾?

“主公,”

鲁肃、凌统、甘宁及吕蒙前后出声,四人凝视着他,意味确然。

“子敬,子明,公绩,兴霸,你们……”你们也要离孤而去了吗?

“我们该走了。”

四人只留下了这一句,一并在他面前消失了。

“二哥,那我也走了。”

坦然如孙尚香,这一句道别最是正经认真,然而孙权已无心思去在意这些了,只是无论他心思如何,孙尚香依旧是同前面几个一样,在他面前如风而逝。

紧接着的是周泰张昭步练师诸葛瑾,周泰是唯一没有唤他的。只是站到他面前,跪叩而别;张昭伸手似乎想抚摸他的头,最后还是拘于礼数没有落下;步练师在他的怀里落泪,恋恋不舍却也毅然决然;诸葛瑾最是平和,同他每次离开孙权府邸一样平常无异。

转眼间,最后站在他旁边的,就只剩同窗的发小朱然。

孙权终于明白,这些都是先于他离开的熟识的人,是他方才认定的薄情寡义之人,他们应该走的,也早就走了,就在他的面前,一次又一次。

站在还未离开的朱然对面,孙权连一句挽留都说不出口,朱然对此是了然的神色。

“仲谋,”他说,“我已经有五十年没有再这么叫过你了,我知道你也没有完全忘记,之所以今天我们会聚集在你的梦里与你见面,因为我们都知道你并没有完全把过去忘记。”

孙权回答不出一个字,即便他们说还相信,可连他自己也觉得怀疑。

朱然继续道,“可是仲谋,有一个人,无论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你始终没有记起,他对你的赤诚,你不欠我们,可你欠他太多了。”

伯言!

孙权惊觉,这么热闹的家宴,他竟然没有想起这个追随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名字,然而他确信对方也是避着自己的,不然怎么他怎么一次也没有再梦过他。

“他在哪里?”

孙权慌忙地问道。

朱然没有回答,只是同热闹的镜像一同消逝,最后留下一片黑暗,让人逃离不开的黑暗。

孙权惊慌地不知所向,这样绝望的暗让他也生出了恐惧。

骤然火光冲天,一座熟悉的城在面前呈现,伴着弥天大火,仿佛能将所有昏暗点燃。

而城墙之上站着的,是熟悉的白衣,盔甲也掩不住书生的气质,纤瘦修长的身形与身上沾的斑斑血迹一点也不符。

伯言!

孙权一惊,踉跄走上前,抓握住他的手。

“伯言!是你!你终于肯来见孤了!”

陆逊依旧温和,迎对上他的目光很是温柔,不带一点责备的辞色。

“逊从来都没有怪过您。”

孙权讶然。

陆逊的这番话竟又一次点醒了他。

陆逊这个名字,从在他心里出现,到深刻,都在一个太过沧桑的年岁,太晚了,晚到他曾经连回想都不敢了……

原来,不是陆逊在躲他,而是他因为这份恐惧而不敢再见陆逊。

可陆逊说的,他没有责怪过自己,他并不愿意相信。

“你,你真的不怪孤?你怎么可能一点也不责怪孤?明明是孤听信谗言,还轻信那些明显是在污蔑你的所谓罪证。”

陆逊却摇摇头,“即便如此,逊又怎么能怪至尊呢?”

他眸里的真诚让孙权迷茫,难道他真的就一点也不责怪自己,难道他根本就不在意自己对他的怀疑和打击。

“既然你没有责怪过孤,为何你也和他们一样要离孤而去?”

“至尊……”

陆逊有些为难地垂下眸子。

“你果然是在骗孤,孤就知道,你怎么可能没有怪过孤!”

陆逊却摇头,不语否认。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孤不准你有所欺瞒!”

陆逊一声叹息。

“至尊,”陆逊一声轻唤,抬眸,幽清的眸子直看着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一句不轻不重的话语,却让孙权从这场逼真的梦里完全惊醒,睁开眼,身边哪里有什么陆逊,他还在孤寒的家宴里,面前还是那些不熟识的面孔。

“父皇?”

看出他脸色不好看的太子略有些惊慌地唤道。

“陆抗,陆抗在何处!”

太子颤着声答道。

“禀父皇,陆中郎将早前已让人来禀,言病愈不便多留,欲连夜还任驻守之地。”

“命他马上入宫来见!”

“是。”

晚宴由此提前作息,众臣不敢妄议,纷纷退离,心中皆作不安,猜测陆抗此次入宫,怕是也要被问罪。

陆抗被传召入宫时正好收拾好物件,面色不改地随从传召使者入宫面见吴王。

孙权看着面前跪拜的青年,恍惚又见到了陆逊的影子,可他也清楚,面前的男子绝无可能是陆逊。

他唤陆抗近前说话,问道,“幼节,你实话告诉朕,朕先前问责令尊的文书可还在?”

陆抗正言厉色道,“谨遵先父遗言,皆存放于先父屋中,未有损毁。”

“你替朕将之尽数焚毁,勿使人见!”

他欠陆逊一把明火,若能借之祭祀陆逊的亡灵,也许能得到片刻的解脱。

孙权的话让陆抗也有些惊讶,他原来也以为这回来又是有什么欲加之罪要他来辩解,确认并非误听后,陆抗双眸含光,应的铿锵有力。

“是。”

“你可以走了。”

狐疑地偷视了孙权一眼,陆抗最终什么也没问出口,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幼节。”

陆抗回身恭敬道,“陛下还有什么事?”

孙权犹豫后,还是问出了口。

“令尊过世后可曾托梦于你?”

“不曾。”

“那,令尊临终前,可有提及过朕?”

陆抗顿了顿,微点头。

“他都说了什么,你快一字不漏地告诉朕!”

陆抗不假思索道,“先父提及陛下时,只是让臣不要怪罪陛下,他说他此生所誉皆来自陛下,是陛下的厚待让他不负先祖托付重振陆族的遗愿,先父望我谨记此言,要对陛下常怀感激。”

孙权听完陆抗的话,眸里颤动的颜色随之停息,他终于不再怀疑。

他果然不曾怪过自己,甚至还嘱咐幼节不可淡忘皇恩,要他对自己心存感激。

然而他心里亦有丝不甘,却说不出这丝不甘从何而来。

他凝视着陆抗,最后才说。

“令尊不曾怪罪朕,那你呢?你对朕可曾有责怪之意?”

陆抗抬眸,眸里升起似火般鲜色的异光,一瞬间竟与其父重合,他回答道,“先父遗言,抗不曾忘!”

无论自己心里有没有责怪,他都会遵循父亲的遗言,尽力做好本分之事。

孙权知晓了他的意思,摆手命他退下了。

方才陆抗的眼神,又让他再度想起那场震惊东吴的大火,想起火光中挺立的白衣书生,想起他回城命见自己时眸里映下的火光。

他知道,自己回送的这把祭火,自然是不能同陆逊二十多年前送自己的那把大火相提并论,可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欺骗自己,才能从那双永远无法忘却的红眸里寻求到一点点真正的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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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是一篇中秋贺文(?)
微有一点权逊既视感,不过其实在我看来,陆逊的确是孙权历过的众多臣子里最特殊的一个,孙权给予他的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与信任,但在感情上却有些显得浅薄。诚如上文里写的,陆逊出现的太晚了,或许应该说孙权对这个名字有印象的时间太晚了,以至于陆逊在他心里的位置和周瑜吕蒙这些人都是很不一样的,这点让我既庆幸又遗憾。遗憾在那样的时间被认可,于是就很难再有真心交托。

尤其是想到陆逊死时孙权也没有看到他最后一面这点,感觉特别扎我的心吧。所以你们应该也看得出来,在孙权梦境里面出现的那些人物都是在我看来他有投入重感情的(没有列全请谅解),以上只是我的个人看法,如果有不赞同的地方也请不用太较真,希望求同存异

介于种种原因还是不打双人标签了。

ps,虽然是个资深陆迷,但我还是很喜欢孙权的,也一点不觉得他渣,我心里他永远是个明君,认为也只有他才能成就一个出将入相的陆逊,我也相信小鹿在追寻孙权的路上并没有后悔过这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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